原标题：冰墩墩给毛绒玩具行业带来热度，也在从业者心头泛起阵阵波澜（引题）

“一墩难求”背后的产业启示录（主题）

“你们这边有没有冰墩墩？”一位穿绿色羽绒服的年轻男子推开江苏启东市东旺玩具有限公司办公室的房门，探进半个身子。还没等东旺玩具有限公司总经理龚伟魏回答，绿衣男忙不迭地解释：“听说您这里是做玩具的，你们代工冰墩墩吗？手头有没有现货？”

“有冰墩墩吗”这个问题，最近几天龚伟魏已经被问了无数遍，有电话打听，有现场咨询，这样的场面让东旺玩具有限公司原本有些萧条的厂区热闹起来。

东旺玩具规模很小，算上龚伟魏，总共25人。龚伟魏的办公室位于厂区内一栋办公楼的二楼，说是办公楼，一楼却晾晒着衣物，窗口还挂着咸肉，看起来已经被改造成了员工的住宿区。厂区内靠马路的大片区域出租给了其他公司，堆放了各种建筑材料，只有走到最里面的车间，推开一扇吱嘎作响的大铁门，才能看到几位中老年女工正围坐在一起生产毛绒玩具。

可是，只要出东旺玩具有限公司大门往西走，在红绿灯处拐个弯，就到了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有限公司，公司正在热火朝天加班加点赶制冰墩墩毛绒玩具，以缓解一“墩”难求的现象。该公司是北京冬奥会吉祥物毛绒玩具类3家特许生产商之一。

身穿透明冰晶外壳、头绕彩色光环、酷似宇航员的吉祥物冰墩墩火了，其周边产品几乎全网断货，线下专卖店门口排起长龙。市场末端的这一震动很快传递至整条供应链，给毛绒玩具行业带来热度，也在玩具行业从业者心头，泛起阵阵波澜。

长三角毛绒玩具行业拥有雄厚的生产能力，比如，扬州被誉为中国毛绒玩具礼品之都。但是近些年，这一行业的发展并不尽如人意，毛绒玩具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科技含量低、产品附加值低，常被认为是低端产业。“所谓的‘低端’是由产业链分工所决定的，并不意味着行业本身没有价值。”业内资深人士林若庸从冰墩墩的火爆中看到，行业信心正得以提振，“只要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做到极致，都是值得骄傲的。”这一点不仅对毛绒玩具行业有启示，对整个制造业也是如此。

求购一个也没有？

“一个！一个就好！哪怕半成品也行！”

在东旺玩具有限公司办公室里，绿衣男软磨硬泡了十来分钟，他的口罩兜在下巴上，当龚伟魏问他为什么要买冰墩墩时，他就会不自觉地把口罩往上一拉，盖住口鼻。绿衣男一会儿自称要参加朋友的婚礼，想送对方冰墩墩以表心意；一会儿又说孩子喜欢，买两个给孩子玩玩；一会儿又说手上有大把客户资源，急求冰墩墩现货，量大从优。

“这东西是授权生产，不是随随便便能做的，我们这里没有。”尽管龚伟魏一口回绝，但年轻男子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推门进屋，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龚伟魏对面，自顾自地介绍起来，并一再暗示，只要有冰墩墩，钱不是问题。“500元一只也没问题。”

见龚伟魏态度坚决，绿衣男起身离开——他并没有真的放弃，而是悄悄站在了龚伟魏办公室的门口。门里面，龚伟魏开始给一位同行打电话，交流“500元一只”的信息。电话刚挂，男子再度推门而入，讪笑着说：“听到您在打电话，我就没有走。如果您这边没有，那您朋友那边有没有？”龚伟魏也笑了：“我没有，他也没有，你去隔壁的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有限公司问问吧！他们是做这个的。”“我早就去过了！门卫说了，即使村主任来了，也拿不到冰墩墩。”绿衣男两手一摊，自称已经在金凤凰公司门口晃了一两个小时，没买到一只冰墩墩。“不要说村主任来要，就是市领导来要，也拿不到一个冰墩墩。”启东市一位业内人士下了这个判断。冰墩墩作为奥运特许商品，有着一套完整的特许经营销售流程，生产和销售，均须经过北京冬奥组委授权批准，线上线下购买都有特许销售渠道。

一个小时后，记者在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有限公司门口再次见到绿衣男。由于忙于生产和最新的防疫要求，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有限公司不接待外来人员，但一天到晚，总有几个人在门口徘徊，寻找冰墩墩的货源。

毛绒玩具如此畅销的盛景，在启东已经多年未见。从启东整体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毛绒玩具行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记者翻阅近些年启东的政府工作报告，重点提到了临港产业、特色产业、战略性新兴产业、服务业、旅游业，却并未见到有关玩具产业的只言片语。

玩具行业衰落了？

只有年长一些的启东人还记得，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启东曾有一家名为福斯特的玩具公司，生意做得很大，巅峰时公司有几千人，但后来因为经营不善，公司倒闭。67岁的龚伟魏对此也有印象，他在这个行业里30多年，见证了启东毛绒玩具的兴衰过程。20世纪80年代初，一江之隔的上海崇明办了几家毛绒玩具厂，规模很大，不少启东的年轻人到崇明玩具厂打工。1984年，启东办起了第一家毛绒玩具厂，产品全部外销，还能获得一定补贴。当时龚伟魏在启东汇龙镇一家镇属建筑公司工作，公司负责人看到做玩具有赚头，就在1987年办起玩具厂。1990年，龚伟魏调任玩具厂管生产，两年后被提拔成厂长。2000年，公司改制，龚伟魏下海单干，办起了自己的玩具厂。

发展最兴旺时，龚伟魏的玩具厂有100多位员工，厂内生气勃勃。龚伟魏和启东的几位玩具厂老总很熟悉，大家白天工作，晚上经常一起吃夜宵、谈生意。但现在，龚伟魏扳着手指算：“西边还有一家，金凤凰一家，还有我……”手指刚竖起3根，就停了下来，“整个镇上一共就这么三四家……四五家。”

其实，玩具并不缺订单。龚伟魏说，东旺玩具厂正在给一家大公司做代工，疫情影响下，东南亚玩具厂产能下降，一批外贸订单又转到国内，这一阵子，厂里忙得不得了。但是，需求旺盛拯救不了公司走下坡路的趋势，“年轻人不愿意做，现在厂里的工人还是20世纪90年代招进厂的老人，启东人叫婆娃（奶奶）了。”龚伟魏摇摇头，他也想过要招年轻人，招技术人员，但代工利润太薄，工厂付不起高工资，他年纪大了，不愿意折腾，只想着，工厂勉强能运转就不错了。

启东一位政府工作人员透露，近几年启东玩具产业萎缩是个不争的事实，原有的行业商会正打算注销。根据公开信息，正加班生产冰墩墩的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有限公司的创始人黄慧新，是启东市玩具箱包皮革业商会会长。最近，当地媒体报道的一篇启东市税务局帮助南通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公司排忧解难的稿件中，提到这家启东玩具头部企业时，用的定语是“生产经营规模并不大”。

“说到底就是被淘汰了，马上我也不干了。”龚伟魏告诉记者，他已接到通知，该玩具厂所在的地块即将拆迁，拆迁地块中也包括了金凤凰工艺玩具制造公司。

市场话语权旁落？

几年前，龚伟魏曾经到崇明参观，看到江边一片旧厂房，经人指点才知道，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曾经让启东人非常羡慕的玩具厂。“以前上海也有好几家规模很大的玩具厂，现在都没有了。”龚伟魏叹了一口气。据江苏省玩具协会会长徐冠东介绍，目前江苏毛绒玩具企业有2000多家，产量占全国的70%，虽然数量多，但质量不高，不少毛绒玩具企业生存比较困难。

江苏的毛绒玩具行业有过辉煌。2006年，扬州五亭龙国际玩具城开业，成为当时全国最大的毛绒玩具专业批发市场，同年扬州荣获中国毛绒玩具礼品之都称号，但盛名之下颓势已显，时任玩具行业协会秘书长的王彬忧心忡忡地说：“毛绒玩具一直缩在别人的‘袖笼’里，长期看，发展难以持续。”王彬所言，指的是缺少自主创新设计，多为贴牌加工，靠低成本劳动力，赚的是辛苦加工费。以雅典奥运会吉祥物为例，扬州工厂每生产一个，出口价格仅5—6元，国外公司拥有知识产权，售价为3欧元左右，赚走了大部分利润。

没有知识产权，就没有市场话语权，不少玩具企业只能是国外公司的廉价工厂。徐冠东算了一笔账，20世纪八九十年代，毛绒玩具原材料成本占三成，人工成本占三成，剔除税收、管理费，纯利润可以达到三成；但现在，原材料成本已经涨至五成，人工成本也在不断上升，公司毛利能有个两成就很好了。“企业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徐冠东估计，毛绒玩具企业一年的营业额要做到800万元—1000万元才能维持生存，否则老板就要贴钱发工资。

其实，行业内早就看到了危机，也一直在呼吁提档升级，建立研发中心。但是随着劳动力、土地等要素成本上升，苏南、苏中的玩具产业不断地向陕西、安徽等地转移。如今江苏的毛绒玩具产业主要在苏北，苏南之前拥有的500多家玩具厂，现在只剩下不到50家。徐冠东去开会，汇报江苏玩具产值达到3700多亿元，其中一半是毛绒玩具，但因为统计口径不同，相关部门并不认可这一数字。

就算是有3700多亿元，与一些高新技术产业、战略性新兴产业的产值相比，也不值一提。尽管如此，徐冠东并不承认玩具行业是一个低端产业。“很多高新技术就是从玩具行业中发展出来的。”徐冠东举例，深圳的无人机产业最开始就起步于玩具制造业，如今，无人机上使用的新材料，柔软不易折，还被使用到风力发电设备中。“还有IC芯片、石墨烯、光能发电等设备，最初都与玩具产业相关，为什么不重要？”徐冠东说着拍了下桌子。

冰墩墩拯救行业？

冰墩墩的火爆，一扫毛绒玩具这些年的憋屈。

已经有人开玩笑，用“盛产冰墩墩”来定义启东；还有扬州人骄傲地说，是扬州玩具企业开发出了第一个冰墩墩样品……各地都想搭上冰墩墩的热潮。冷静下来思考，冰墩墩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扭转长三角毛绒玩具行业的发展趋势吗？

奥运会吉祥物有着巨大的经济价值，可以占到整个奥运会收入的10%左右。此前有公司预测，北京冬奥会以冰墩墩周边产品为代表的特许商品收入可能突破25亿元。不过，回看历届奥运会，所有的吉祥物在奥运会结束后，几乎都无法逃脱过气的命运，多是后续IP开发跟不上导致的结果。

业内人士林若庸介绍，行业内有一个定律叫“归零”，历届奥运会结束那一天，吉祥物的衍生产品销售量就会有一个“归零式”下跌。龚伟魏也记得，某项体育赛事举办时，启东的玩具企业曾经生产了大量吉祥物毛绒玩具，但当体育赛事一结束，这些毛绒玩具立刻滞销，在仓库里堆得铺天盖地。

冰墩墩会成为一个例外吗？目前来看，北京冬奥组委已经在努力进行IP多样化运营。2月10日，北京冬奥组委特许动画电影《我们的冬奥》发布《冰雪玫瑰》篇章海报及预告，冰墩墩、雪容融和熊大、熊二、光头强跨界同框。2月18日—20日，国家大剧院戏剧场将上演北京冬奥组委官方特许儿童音乐剧《冰墩墩雪容融之冰雪梦》。冰墩墩设计团队负责人曹雪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冰墩墩的目标消费者是9岁左右的孩子。但事实证明，憨厚可爱的冰墩墩俘获的是全年龄段、全球的消费人群。这或许释放出一个信号，冰墩墩的开发有着更多可能性，这有待时间来证明。有一点可以肯定，毛绒玩具行业正从此事中获得启示。“玩具行业是永远不落山的产业。”徐冠东说，企业在开发玩具时要注重文化元素，“冰墩墩憨厚、可爱，熊猫又是国宝，完全符合了我们的审美和理解。”

林若庸体会到，毛绒玩具提供给消费者的，是一种情感陪护。“我们不能因为一种产业很传统，就认为它落后，事实上毛绒玩具如今仍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林若庸认为，目前很多人的消费观已经发生改变，人们愿意为情感体验而消费，如何让毛绒玩具进一步贴合时代、贴合消费者，是行业永恒的命题。“我一直把玩具比作鲜花和巧克力。”林若庸说，“你说它们有用吗？都不能当饭吃，但它们承载了文化、精神，也是国富民安的标志，这就是玩具的未来。”（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陈抒怡 记者 于量）

责任编辑：陈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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